道德異鄉裡的生命倫理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 24.09.2018)

道德異鄉裡的生命倫理

最近寫書,來到一處談Prof. H. T. Engelhardt 所講的「道德異鄉人」(moral strangers) ,上網查他的出生年,才知道他剛於今年6月逝世,享年77歲。他是醫生、醫學史家、哲學家、生命倫理學家。有段時期他數次來港訪問,城市大學陶黎寶華教授和范瑞平教授是接待的主人家,後者曾是他的學生。我的職業生涯在醫務而不在哲學,直接認識的生命倫理學家不多,幾次見面暢談,覺得很投契。

他聲若洪鐘,演講恣意汪洋而邏輯嚴謹。他從不屑用PowerPoint。我笑問,你也難免用email吧?他也笑答,常記不住自己的電郵地址,還是愛書信往來。又加一句,用紙張不只是為溝通,像手撫著一本書,那種質感本身就是美學的經驗!說時一臉陶醉的樣子。

九十年代他首先發明moral strangers這個鮮活的名詞,二十年後在生命倫理學還有深刻的討論和辯論。Moral strangers 與 moral friends 相對,後者易明:那是道德和價值觀上面志同道合的人,即是「道德友人」。Engelhardt認為,現代社會是多元而世俗化,價值觀分裂,沒有共同的道德信念,也欠缺人人認同的解決道德爭議的權威,因此出現道德的異鄉人,你有你的社群,我有我的圈子,各不相屬,而且沒有真正的溝通,甚至沒有可以真正溝通和形成共識的空間。

這不是悲觀或樂觀的問題。他的想法源自對現代社會的歷史和當代觀察,至少在西方社會。

在道德異鄉怎麼辦

如果沒有形成共識的可能,那該怎麼辦?無所謂「怎麼辦」,Engelhardt認為社會只能依「容許原則」(principle of permissiveness)共存,因為不容許共存的結果是暴力衝突甚至恐怖主義。歸根結底他關注的,是統一信仰之不可能;調和各種宗教信與無宗教的世俗化價值觀之不可能。這與他中年之後信仰東正教有關,但他深刻思索與研究倫理學理性與基督信仰的矛盾是先於信仰東正教。他回想1984年到 1990年,與天主教大學的一個生物倫理學研究小組合作,參與羅馬天主教學者的生物倫理學和道德理論的討論。他說自己這段時間浸在知識文化與羅馬天主教的爭議當中。「由於這些對話,我被迫面對問題:自稱是一個基督徒意味了什麼,甚至只是承認上帝的存在又意味著什麼。」

他的經典著作《生物倫理學的基礎》初版於1986年,是第一次有單人寫成的生物倫理學典籍,評價很高。1996年再版時徹底修訂,這時他已督信東正教了。在 2000年;他出版了這書的續集《基督教生物倫理學的基礎》,深入探討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基督教生物倫理學如變得邊緣化,世俗倫理有何缺陷。在醫療方面,他指出在世俗化的醫療機構,基督徒醫生、護士以至病人都不易完全接受醫療文化。

我不能認同他對現代社會只能有「道德的異鄉人」的斷言。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相信寬容理性對話和聆聽溝通本身就有價值,但近年世界和香港本地社會的四分五裂,似乎在說,Engelhardt是對的。

獨特之路與專業出路

Engelhardt出生在新奧爾良,父親是一位醫生教授。他在德克薩斯州休斯頓長大,說自己母語是家族六代傳下來的德語。他喜歡開玩笑說,德克薩斯州在美國好像獨立王國,我們甚至有自己的「護照」呢!

他在1972年從醫學院畢業,但畢業之前兼修哲學,研究康德、黑格爾等,取得哲學博士。他有醫生執照但很快就轉向醫學哲學(philosophy of medicine) 。有人在訪問中單刀直入問他:「你為什麼決定不去做臨床醫學工作?」他不會回答說自己要思考更廣闊的生命問題,只是說,自1972年以來他一直有與病人接觸,但是「人決定要做一件事,就必須接受不做許多其他的事。」

他自己回想在進入醫學院的六十年代,科學與文史哲並不是像今天那麼割裂,醫學仍然讓人思考和瞭解人的生存狀況,而不僅僅著眼於疾病和功能障礙怎樣影響身體。「(那年代)這個職業吸引了有獨特性情的年輕學子,並促進他們的發展, 允許甚至鼓勵他們走異乎尋常的路。」他記起醫學院的解剖學堂,每名4學生分配到一具屍體學解剖,導師會邀請學生自選一本小說,在解剖屍體的時候進行閱讀和討論。

Engelhardt一直關心醫療和醫學,特別是醫療的目的和限制、專業的地位與醫學初心。他研究醫學史有心得,被問到怎樣看現今的醫學專業,他指出,從上世紀末,醫學越來越走向「非專業化」(deprofessionalization) ,從一個自律自主的專業,轉變為由社會、立法機關甚至最高法院規範醫療的行業,不可以事事自行管理。

那麼醫學還有沒有希望可以重獲社會認可為有卓識的特殊專業?Engelhardt說,我很想說可以,但看不出有多少鼓舞人心的證據。

為什麼悲觀?他說若要醫學重新成為社會上特別尊重的專業,醫生必須反省自己能力的有限,實話實說。要接受生命的極限和病痛與死亡在人生的必然性。倘若醫生對人類狀況的這些基本的必然性置之不理,就注定會試圖不惜一切代價延長生命,試圖用醫療來修補每個人的問題,說要給病人免除一切痛苦。這些只是「口噏虔誠的廢話」(uttering pious nonsense),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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