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倫理學什麼?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 8.7.2020)

第一個人類基因組圖是在2003年耗資數以億元才完成的。接下來的十多年,基因排序科技爆發力量,到2015年前後,基因組醫學的發展前景好像一片光明。通常我們以為醫學作為科學,是客觀和價值中性的,但基因組醫學從一開始就是有些浪漫的願景,結合了醫療可以 個人化甚至度身訂造的美好想像。清醒的醫學家把美好想像拉回較為踏實的層面,從「個體化醫療」(personalised medicine) 變成「精準醫療」(precision medicine)。這仍未脫推銷願景的味道,但較切合現實中的發展。 精準醫療的宏圖 精準醫療的願景不純是醫學建設,更是潛力巨大的生物醫學科技產業。過去幾年,美國、英國、中國等政府陸續宣布大量投入精準醫療領域的研究與發展。例如中國在2016年正式把包括基因組醫學在內的精準醫療纳入「十三五」規畫(即第十三個五年規畫) ,計劃至2030年將投入600億人民幣,包括建構百萬人以上的國家大型基因資料庫和重大疾病資料庫、建立生物醫學的大數據共享平台等。英國政府早於2013年推動「十萬基因組計畫」,2015年4月再成立「精準醫療推動中心」,預計在6年間投入93億美元發展精準醫療。在美國,奧巴馬總統於2015年1月在國情咨文演說中推出「精準醫療倡議」(Precision Medicine Initiatives,PMI)」,跨政府部門推動發展,包括撥款1.3億美元招募100萬名志願者進行長期研究,蒐集基因樣本建立生物資料庫作為研究的基礎建設。 台灣NARL研究院的研究員葉席吟在2016年一篇文章綜合分析,英、美、中三國都看好未來精準醫療的發展趨勢,隱然預示一場精準醫療領域的競爭,誰勝出就有可能引領全球醫療新革命。作者認為中國的發展比英美有優勢。 論國力資源與規模,英國當然不及美、中,但是英國在基因組醫學發展有兩方面的有利條件:一是以劍橋為重鎮的基因組研究的深厚底子(1957年DNA雙螺旋結構最先是由James Watson 和Francis Crick在劍橋破解) ,二是一體化的國民保健服務NHS,在國策推動下,有望快速把基因組醫學有序地在醫療體系裡開展應用。在2019年,英國NHS對發展基因組醫學的前景非常樂觀起勁,期望藉之全面地革新醫療保健服務,讓NHS領先全球的公營醫療。 立足於醫療需要 精準醫療的核心是在傳統常規診治方法之外(常規方法本身也是致力精準的) ,加上各種最新的生物醫學檢測,包括基因檢測、蛋白質檢測、代謝檢測等,將診治進一步切合個體或個別群體的特質,基因組醫學的發展特別,規模亦大,因而成為精準醫療的重點。 基因組醫學吸引我的地方是:它雖然常被提升到國家發展策略宏圖大計的層面,卻必然要腳踏實地立足於以人為本的醫療保健需要。它尤其需要一種特別審慎的態度,好好處理那些大策略大目標以至大數據的倫理議題,以免與個人權利(私隱權、知情同意自主權) 發生矛盾。 以基因組測序計劃為例,參與者的測序分析結果一方面會有助於診斷或臨床治療,另一方面也包含了許多未必有即時診治用處的遺傳資訊。測序的資料和樣本會被收入生物樣本數據庫,期望他日有更多的研究題目,可以令整體社會得益,如果管理不善或管治鬆散,這些樣本數據也有可能被誤用濫用。 也有論者關注,基因組醫學無疑會令醫療進步,但潛在的好處是否一定會成真?它的成果能不能公平地惠及有需要的患者?抑或是本身知識和經濟水平越高的人士越能得益,而社會底層就永遠望梅止渴?資源配置也要考慮,在英國NHS那樣資源緊絀的公營醫療體系,當醫療願景集中在令人興奮期待的基因組醫學發展,其他服務,特別是低科技但對病人切身的醫護照顧,會否更加支絀?這在NHS是實在不過的問題,我認為香港也要注意。 香港只是彈丸之地,規模不足以談宏圖大計,基因組醫學發展的策略起步也較遲,但這反而讓人比較放心,經得起推敲的建議在我看來都很踏實,從現有很不錯的人才和研究基礎出發,因而沒有什麼頭腦發熱的色彩。更高興看見,由著這個課題的政策討論,得以全面檢閱了香港現有的遺傳及基因組臨床服務的不足之處,並確認了醫學人才培訓、遺傳諮詢及建設化驗檢測能力的重要性。

審慎開展基因組醫學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 8.6.2020)

政府在五月十四日公布《香港基因組醫學發展策略》,展示發展藍圖。我參與了督導委員會和下面專題小組為期一年多的工作,那天也出席了媒體發佈,感覺正面。感覺良好不單是因為有份參與,而是委員會的成員都致力解決難題以玉成其事,各有所長的專家共同推敲,問題得以深入討論而形成決策方向。此外支援委員會的局方研究團隊異常出色,採集世界各地的資料完整和對焦,工作便事半功倍。還有是難得的時機:主要的工作在2018年進行,在去年社會抗爭撕裂之前完成。現在香港經歷Covid-19,再掀嚴厲的政治鬥爭,回頭看,好像另一個世界了。 第一個人類基因組圖是在2003年耗資數以億元才完成的。接下來的十多年,基因排序科技爆發力量,到2015年前後,基因組醫學的發展前景好像一片光明。通常我們以為醫學作為科學,是客觀和價值中性的,但基因組醫學從一開始就是有些浪漫的願景,結合了醫療可以 個人化甚至度身訂造的美好想像。清醒的醫學家把美好想像拉回較為踏實的層面,從「個體化醫療」(personalised medicine) 變成「精準醫療」(precision medicine)。這仍未脫推銷願景的味道,但較切合現實中的發展。 精準醫療的宏圖 精準醫療的願景不純是醫學建設,更是潛力巨大的生物醫學科技產業。過去幾年,美國、英國、中國等政府陸續宣布大量投入精準醫療領域的研究與發展。例如中國在2016年正式把包括基因組醫學在內的精準醫療纳入「十三五」規畫(即第十三個五年規畫) ,計劃至2030年將投入600億人民幣,包括建構百萬人以上的國家大型基因資料庫和重大疾病資料庫、建立生物醫學的大數據共享平台等。英國政府早於2013年推動「十萬基因組計畫」,2015年4月再成立「精準醫療推動中心」,預計在6年間投入93億美元發展精準醫療。在美國,奧巴馬總統於2015年1月在國情咨文演說中推出「精準醫療倡議」(Precision Medicine Initiatives,PMI)」,跨政府部門推動發展,包括撥款1.3億美元招募100萬名志願者進行長期研究,蒐集基因樣本建立生物資料庫作為研究的基礎建設。 台灣NARL研究院的研究員葉席吟在2016年一篇文章綜合分析,英、美、中三國都看好未來精準醫療的發展趨勢,隱然預示一場精準醫療領域的競爭,誰勝出就有可能引領全球醫療新革命。作者認為中國的發展比英美有優勢。 論國力資源與規模,英國當然不及美、中,但是英國在基因組醫學發展有兩方面的有利條件:一是以劍橋為重鎮的基因組研究的深厚底子(1957年DNA雙螺旋結構最先是由James Watson 和Francis Crick在劍橋破解) ,二是一體化的國民保健服務NHS,在國策推動下,有望快速把基因組醫學有序地在醫療體系裡開展應用。在2019年,英國NHS對發展基因組醫學的前景非常樂觀起勁,期望藉之全面地革新醫療保健服務,讓NHS領先全球的公營醫療。 立足於醫療需要 精準醫療的核心是在傳統常規診治方法之外(常規方法本身也是致力精準的) ,加上各種最新的生物醫學檢測,包括基因檢測、蛋白質檢測、代謝檢測等,將診治進一步切合個體或個別群體的特質,基因組醫學的發展特別,規模亦大,因而成為精準醫療的重點。 基因組醫學吸引我的地方是:它雖然常被提升到國家發展策略宏圖大計的層面,卻必然要腳踏實地立足於以人為本的醫療保健需要。它尤其需要一種特別審慎的態度,好好處理那些大策略大目標以至大數據的倫理議題,以免與個人權利(私隱權、知情同意自主權) 發生矛盾。 以基因組測序計劃為例,參與者的測序分析結果一方面會有助於診斷或臨床治療,另一方面也包含了許多未必有即時診治用處的遺傳資訊。測序的資料和樣本會被收入生物樣本數據庫,期望他日有更多的研究題目,可以令整體社會得益,如果管理不善或管治鬆散,這些樣本數據也有可能被誤用濫用。 也有論者關注,基因組醫學無疑會令醫療進步,但潛在的好處是否一定會成真?它的成果能不能公平地惠及有需要的患者?抑或是本身知識和經濟水平越高的人士越能得益,而社會底層就永遠望梅止渴?資源配置也要考慮,在英國NHS那樣資源緊絀的公營醫療體系,當醫療願景集中在令人興奮期待的基因組醫學發展,其他服務,特別是低科技但對病人切身的醫護照顧,會否更加支絀?這在NHS是實在不過的問題,我認為香港也要注意。 香港只是彈丸之地,規模不足以談宏圖大計,基因組醫學發展的策略起步也較遲,但這反而讓人比較放心,經得起推敲的建議在我看來都很踏實,從現有很不錯的人才和研究基礎出發,因而沒有什麼頭腦發熱的色彩。更高興看見,由著這個課題的政策討論,得以全面檢閱了香港現有的遺傳及基因組臨床服務的不足之處,並確認了醫學人才培訓、遺傳諮詢及建設化驗檢測能力的重要性。

深切治療配給誰?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 11.5.2020)

周前應邀到香港兒童醫院在網上講了一堂倫理課,主題是抗疫中的深切治療服務應當如何配給(rationing)。 邀請是在四月初收到的,當時香港在危機邊緣,市民從全球惡化中的COVID-19大潮回港,每天新增確診病例數十宗,全城關注一旦社區出現大爆發醫院能否承受,會不會出現意大利的悲慘情況,醫生要被迫放棄一些危急的病人。不少記者問同一條問題:深切治療病床和呼吸機用盡時,怎樣決定該放棄哪些病人? 有沒有什麼指引?要不要制訂特殊的指引?意大利的醫學專科制訂的指引為什麼受到批評?  香港很幸運,疫情最終受控,沒有惡化至那個田地。現在來談深切治療的配給,好像只是理論或學術討論了,但試看新加坡遭受的第二波疫潮之凶猛,醫院忽然面臨「爆煲」甚至需要配給深切治療服務的情景,在香港是有機會出現的。 多年來講醫療倫理課也會討論資源分配的挑戰,深切治療服務的配給是有用的例子。今次講課,問題變得有些迫切。新近發表可供參考的文章甚多,教學相長,第一步當然是一手細讀意大利那挑起爭議的指引。 意大利指引 意大利疫情始於2月,至3月初急劇惡化。它本來擁有良好而普及的醫院服務,病人一般不愁「有病無錢醫」(「無錢不敢求醫」在美國和初期的湖北疫潮是現實),至3月10日左右,醫院系統尚能勉強應對,但新症(尤其是重症) 此時遽增,醫院滿瀉,病人無法全部得到救治。意大利前線醫生撰寫的一篇文章描述,到3月中,整個醫療系統瀕崩潰,院內感染蔓延,前線醫護每天眼睜睜見病人失救死亡,比擔心自身健康的焦慮更難承受。前線因而向意大利麻醉、急救、深切治療多個專科(SIAARTI)的聯席倫理委員會尋求指引,委員會主任Dr. Marco Vergano領導小組作出框架建議。 SIAARTI指引在3日16日發出,迅即招來批評,指它「年齡歧視」,因為在提出的十多項建議中,有一處明言在極端情況下,深切治療服務「可能最終需要設定收症的年齡上限」。指引解釋,一來極高齡的病人能故救活痊癒出院的機會很低,二來每名高齡病人住深切治療病床的日數可能比年輕病人長一倍。指引又說,在資源非常短缺時,基本原則應是以有限資源爭取最大限度地造福最多的人。當深切治療病床飽和的最壞情況下,不可以沿用平日「先到先得」的原則。 這是倫理框架建議中特別矚目的這一段,媒體廣泛引用作報道,但其實是有點誤導。深切治療收症,即使在正常(非疫症流行)情況下,從來也不只是「先到先得」那麼簡單,首先是考慮病情。通常考慮最少兩方面:一、病人如果得不到深切治療,是否很難存活或康復?二、病人入住深切治療病床,是否很可能得益?第一個問題是看病情的危重,第二個問題是關於預後(prognosis) 是否樂觀。在緊張疫情底下,兩個問題仍然適用。 在極端情況,有些病人雖然病情危重,但如果存活康復的機會很低,那麼另一個預後較佳的病人可能會獲得優先。 3月中旬之後,意大利醫生面臨的窘境是:如果很多危重病人都有不錯的復元機會,該怎樣決定誰優先、放棄誰?其實在今年2月,湖北的醫生其實也面對同樣的難題。2月份中國大陸和3月下旬意大利的分別可能在於,前者未有公開地試圖列明深切治療的配給指引。 匹茲堡框架 在美國,醫療制度本來就貧富不均,應對大流行方面的基建也特別糟糕,加上聯邦政府決策混亂,應對疫情十分狼狽。 然而,美國社會對深切治療配給的倫理討論是豐富的,比其他國家有深度。意大利SIAARTI發表指引受批評後,美國的倫理學家和醫學界隨即接著討論,草擬準則,公開發表供各州參考。百花齊放,自有優劣長短。在我看來,匹茲堡大學醫學中心的一套框架是較為平衡和經深思熟慮的。兩位合作制訂框架建議的作者之中,Dr. Bernard Lo與香港有聯繫,多次應邀來港在香港醫學專科學院演講。他本身是一位紓緩治療專科醫生,也是受尊重的倫理學家。 這個框架指引認為,不應以簡單劃線排拒任何患者群體於深切治療服務之外,包括高齡群體。相反,指引建議使用多層次的評分(主要是基於臨床上預後,考慮痊癒機會,以及病人本身有無某些生命限制的病況(life-limiting conditions)。所有符合收症門檻的患者用1至8級編排優先。分數較低表示從深切治療受益的機會較大。 在這之下的第二重考慮,某些類別人士可以通過減分而獲得更高的優先,例如醫護人員、執行公共衛生措施的人員。在分數相同時,年齡才會列入優先考慮。 框架指引有些建議與意大利SIAARTI指引是相同的,特別是提出不應把決定優次(間接就是決定生死) 的巨大壓力放在前線醫生肩上。配給的任務應有另設的小組承擔。其次是要事先與病人(和家人)溝通,要理解深切治療為「有時限的試救」(time-limited trial) ,而非一進深切治療就住到底。第三是強調適切的紓緩治療減輕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