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协助病人死?思辨与质疑 (信报「生命伦理线」专栏 12.02.2018)

医生协助病人死? — 思辨与质疑

今年 1 月 12 日,中文大学生命伦理中心的年度 Lanson Lecture 请来学术地位尊崇的伦理哲学家暨哈佛大学哲学教授 Frances Kamm 讲一场关于安乐死的课。 2003年「安乐死」因全瘫病人「斌仔」(邓绍斌) 公开呼吁合法化一度成为香港全城焦点。 十多年过去,西方一些国家地区前行了几步,尽管这仍属少数。 今次Kamm为听众带来美国场景中的辩论焦点。 她问:在道德哲学上,医生绝不可以协助病人安乐死吗?

背景是刚获特朗普总统委任为联邦大法官的 Neil Gorsuch 在其著作《辅助自杀和安乐死的未来》( The Future of Assisted Suicide and Euthanasia )里提出, 在法律和道德上都可以用「双重效果论」(Doctrine of Double Effect) ,把 终止维生治疗与医生协助病人自杀(physician assisted-suicide)区分开来。 虽然终止维生治疗也可能会加速病人死亡,但医生的「终极意图」并非杀人。 相反,倘若医生的意图是要令病人死亡,那么无论在法律上或道德上,他的行为本质上与杀人罪行没有分别,Gorsuch亦提出了界定杀人的终极意图的方法。

与此看法相反, Kamm 认为 Neil Gorsuch 法官的立论不够精确严谨。 Kamm从1992年出版的第一本着作《创生与堕胎》(Creation and Abortion )起便一直关心生命伦理的议题。 她特别擅长使用一套特别的分析方法︰利用假设的情境来把握人心里普遍认同的道德判断,继以试图证成或反驳某些道德原则,深信最终有助人理解与达成种种的伦理决定。 这套方法有时被称为「思维实验」(thought experiment)。 这次演说的内容便示范了以严谨分析驳斥Gorsuch法官的立论。

Kamm 强调自己纯是进行哲学分析,并非鼓吹实质的政策,但在驳斥 Gorsuch 法官的立论中,她也就是在说明,即使医生是有意图地协助病人终结生命,也不一定是不道德。

她分四段立论,再加上「思维实验」变化情景分析推敲,这儿仅取一个焦点:「较小的恶」( lesser bad )。 假设有病人面临永久昏迷,医生治疗上要令得病人有短暂的严重痛楚,才可以让他免于昏迷,此时此刻短暂疼痛远不及永久昏迷的情况坏,相比之下就是「较小的恶」,我们不会认为医生在这情景有意图地弄痛病人是不道德的。

Kamm 紧接着提出,如果我们普遍都认同医生在以上这种假设的情况下可以这样做,那么,在另一特殊情况,医生其实亦可以协助病人安乐死。 这情景是当病人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需要大剂量得可以致命的吗啡才能止痛,医生为病人注射致命的吗啡,在道德上应可接受,因为对于寻求安乐死的病人来说,终止生命相比于巨大痛苦是「较小的恶」。 Kamm先驳斥了「双重效果论」,再进而推断,认为无论医生协助病亡的意图是舒缓痛楚也好,是结束生命也好,其实都无关要旨,前提是在病人特定的处境,死亡必须是「较小的恶」。

 

实践不同思辨

大会特别安排了谢俊仁医生作评论人,并与 Kamm 对谈。 本栏读者应该熟悉谢医生。 他既是香港纾缓医学学会荣誉顾问,亦曾担任医管局的临床伦理委员会主席十多载,对真实世界发生的医学伦理处境十分熟悉。

谢医生一开始便说自己乃从实际的临床角度去看待 Kamm 提出来的说法。 他并不试图全面反驳支持安乐死的立论(事实上Kamm亦非全面辩护安乐死)。 谢医生指出,在现代标准的舒缓治疗上,根本不会使用致命剂量吗啡来止痛。 使用吗啡的方法,是要细心观察病人的征状和药物的副作用而逐步调校分量,如果吗啡未能有效止痛,医生会使用其他的治疗方式,而不会使用致命剂量吗啡。 进一步,谢医生指出,由于有临床准则和法律规范,医生不能够假装是意图减轻痛楚,而使用致命剂量吗啡。 因此Kamm的四段立论的第一步就已经不符合现实。

谢医生亦指出,尊重病人决定不接受无效用的维生治疗,而停止该治疗,只会影响严重病患者的存活。 至于安乐死,即使倡议合法化的出发点是减轻末期病人的生理痛楚,但假以时日,滑坡后果(slippery slope)在现实中是会出现, 实际上今天已经在荷兰与比利时发生:合法化的范围越来越阔,心理痛苦、心灵痛苦,都变成申请安乐死的理由,没有严重身体疾病者,亦可以因此而死去。

故此,谢医生认为,不同的意图既影响行为的形式亦影响后果。 医学上容许用吗啡止痛以及容许停止无效用维生治疗,都不能成为支持安乐死的理据。

最后由 Kamm 响应。 她同意自己关于大剂量吗啡的例子确是假设,而这假设是推论的前提。 但她仍坚持,对Gorsuch法官的驳斥尤其是针对他的「双重效果论」理据,仍然有效。 关于心理痛苦是否安乐死的好理由这一点,当日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再作讨论。 不过肯定的是,道德哲学对与死亡相关的医疗议题的反思会继续下去。

 

(按:本文综述讲座内容,评论人部分经谢医生订正,在此致谢。 其余部分概述Prof. Kamm的观点,如有未尽准确之处,文责由笔者自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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